黑法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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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清大师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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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位和尚法号云清,今年六十四岁,是西边五公里处山坡一座古刹的主持。他不仅在佛界颇有盛名,在本地区老百姓心目中也是佛祖的化身。

云清大师下车之后,背对着石潭河平地,用富有古代仪式感的肢体动作整理整理衣襟,抚了抚两条僧袍袖,然后扬起肥厚粗短的脖颈,捏紧一些领襟。

他身材短小,肥胖,头颅硕大,两坨腮肉,朝天鼻孔,三角眼,八字眉,红润的厚嘴唇微微张合,心宽体胖,温和仁慈。云清大师过着特殊的生活:深居山坳,沉思佛法,又头戴光环,享受着非同凡响的荣誉。国家、省级领导人纡尊降位来此地考察,总会不辞辛苦拜访古刹,求教抚慰苍生之道。

他亲自动手整理衣襟和仪容的同时,司机已从后备箱拿出了大红色袈裟,提前侍立在背后。大师捏住僧袍两侧,向下抻了抻,轻轻吐纳两下,静了静,随后展开两臂,司机兼助理把袈裟斜披上来,一头搭上右肩,另一头从左腋绕上胸口,然后由大师本人亲自扣定。

林间蝉鸣让大师心生欢喜。心生欢喜的大师向林间深处行去,这个方向虽然背离了身后那群风烛残年的信众,却在心里启运着佛法,为他们求福。当他最终确定离自己最近的知了就在前面那颗树干上,两三步远,便提前双手合十,深深鞠躬,口念阿弥陀佛。他感到佛法与大自然已为一体,圆融无二,挥发出玄妙般的感知,舒适至极,澄明清澈,整个人趋于净化,明心见性了。

然而,被佛法洗涤的瞬间,一种至大无边的悲伤笼罩了心田。当他想到亿万众生依然深陷五浊恶世,不得解脱,便有了一种凡人的伤心和难过,像一位母亲牵挂着孩子。这绝不是说云清大师凡尘未了,对人间事心存余念,不是的,云清大师早已悟得佛法,归心就位,而且还做到了大乘法佛法之旨——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:回到百姓间,以身践法,把普动众生落到实处。

云清大师转过身,对紧随其后的司机深鞠一躬。他从司机的双腿动作上判断对方并未及时地迫切地回礼,便稍有不悦。

司机当时在回头瞅车,钥匙没拔,担心被偷。等他回过头时,大师已礼拜完毕,用温婉的目光看着自己。

“抱歉,大师......”司机赶紧合十深鞠躬,鼻尖几乎挨着膝盖了。其实,他根本瞧不起云清大师,不仅如此,他瞧不起所有和尚,认为他们是社会寄生虫,靠愚昧迷信的老百姓白白养活着。因为姥姥信天主,妈妈也时常翻阅《圣经》,所以他对洋教更有亲切感。但真正让他违心伺候云清大师的原因,是上级强行摊派,上级又被上级强行摊派,这个工作的源头是一名厅级领导。

“为何道歉呀,小林?”大师笑微微地问,目光里全是亲昵。

“我刚才走神了......”小林依旧双手合十,生怕让大师再次介意。在机关单位的基层混生活,没人是傻子,特别是伺候领导,一定心明眼亮,对主子的心理活动、性情特点要极为敏感,万事都想到前头,做到前头。第一次接触云清大师,真正相处不到三小时,小林已断定这位大师是个骗子。来时路上,云清大师多次提及那位厅级领导,以佛法之名对其常年捐赠表示了谢意,虽然语气平和,用词得当,依然让小林反感。最不能让他接受的是,云清大师话里话外还透露出一种违背其身份的世俗野心:他聊起老百姓与信仰,认为老百姓需要信仰,这对于国家、社会和全世界是至关重要的。小林把这些话理解为:现实交给国家,精神交给和尚。先不提其中的*治诉求,单说宗教功能,小林认为佛教就是寄生虫阶层,佛教教义实属荒谬,逻辑不通,里外背离,就比如说,凡人成了佛,变成了更高级的存在,必然凌驾于凡人之上,可和尚们又鼓吹说成佛之人依然是凡人,释迦牟尼及众多佛祖都是凡人,这与胡说八道何异?老百姓如果信奉这种车轱辘谎言,就像掉进沼泽,越是挣扎陷得越深。没有外在的绝对的事物做为终极保障,又不信任自身,排斥自身,这样的宗教怎么能够承担起老百姓的精神世界,安置老百姓的灵*?它甚至都不配称为宗教。

“小林啊,这个歉你是需要道的,”大师依然是那副笑微微的面容。

“是,大师。”小林再次合十鞠躬。

“不是向我道歉,是向那只蝉道歉。”大师说,回望那棵树,撩起左臂指上去。“你听......蝉鸣乃禅明呀......心外无物,有物就会分神,堕入烦恼。”

“多谢大师指教......”小林再鞠一躬。

“人生真理传授给你了,悟不悟得透,看自己造化。”大师心里想,不由得感慨万千,心疼了起来,关爱地看着小林头顶,对方鞠躬完毕直起上半身后,他又关爱地看起对方的眼睛。云清大师笑而不语,红扑扑肉嘟嘟的椭圆形脸上洋溢出温润祥和的色泽,随后折起右臂,把袈裟提起来,闲庭信步般从小林身边走过。

信徒们发现云清大师向平地走来,便虔诚礼佛。其实,在车门被推开刹那,眼尖的信徒就提醒大伙安静,端正侍立,等大师露面了,所有人双手合十,深深鞠躬,集体念佛。梁湛和姜琼站在后面看热闹,人群弯下身子,看见了五短身材、臃肿肥胖的和尚时,两个人便传递一个眼神。

云清法师在路上见到信众们向自己鞠躬,赶紧双手合十于胸前,脸上露出哀苦心疼的神色,加快脚步,几乎小跑起来。小林在大师左侧看护,手心朝上,放在大师胳膊肘下面,随时担心对方会因为腿脚笨拙被鹅卵石、水沟或草团子绊倒,像个球似的滚进河里。他今天不想担任何责任。

对大师而言,信众们的虔诚情感体现着全人类的悲剧,也具有极大的魅力。对信众而言,大师是佛祖的象征,灵验的神明,祈盼从他那获取改变命运的权利。然而,这也正是云清大师心中最深的苦楚。荼*全人类的罪孽,只有在六道轮回这个大体系中才能被认知,而在尘世间,太阳之下,则表现为由所谓上等人按自身利益治理世界。所谓秩序,无疑操纵在所谓上等人之手。从佛法逻辑上看,所谓上等人死后将入恶*道,来生不得为人,最为悲惨。然而,近在咫尺的艰辛无望的底层众生,又是佛法的当务之急。为什么让他们只顾念阿弥陀佛,念就行,单做这一件事?为什么?就是为了抽丝剥茧,明了真相——一个简单至极的道理:切实地劳动才是佛法精髓。念佛就是念佛,但有一丝欲望,便要担因果。佛法不存私利。讲啊,讲啊,苦口婆心地讲,没—用。他们的心已经破碎,立心念佛是难以承担的劳动。事实上,正是这种焦虑导致云清大师对国家力量抱有幻想。而且他熟稔我国佛教历史,对国家力量所起到的作用是很清楚的。“一个国家,以发展生产力为根本任务,是可以的,过度地倾注于物质建设则是不妥的。国家作为所谓上等人的秩序的载体,如果能够端正自身,对人本身多做善事——比如鼓励老百姓一心向佛,修补心灵——就相当于替自己赎罪。佛法才是国泰民安之道。”这便是他作为一名佛法*治哲学家的思想要旨,对每个前来拜访的领导都会言传心授,希望他们听进去,做出来。

这位对上层建筑持有批判态度的和尚,临近底层信徒时,温婉祥和的面容显露出了悲苦,像在XX落在他们身上的苦难,对他们心中的痛苦也感同身受。

“参拜大师!”

“参拜大师!”

......

老人们集体弯下身子,恭敬拜佛,念诵阿弥陀佛。

“阿弥陀佛!”云清大师在他们弯下身之后,也弯下圆咕噜的身子回礼,那一瞬间,他瞥见人群背后站着几个人没有行礼,便感到不悦和奇怪,奇怪的是那个和自己身材相似的秃子为何露出一种戏谑的神情?“如果他是一名外道信徒,那么,所信奉的必然是外在事物,这个外在事物也必然凌驾于人之上,这样的话,佛法的广大在他们眼中就是莫须有,是空谈,佛法与人的无碍关系在他们眼中也仅是一种语言游戏。外道的成见,源自于世俗世界的成见。”云清大师头脑健硕,思路活泛,能在一瞬间捕捉灵*。当小林在右侧双手护持,担心弯腰会给自己造成身体不适,云清大师心里想道:“一位可悲又固执的年轻人,他的可悲之处在于,只有在支配关系里才能找到存在感,固执之处在于,他现在认为被支配是有意义和价值的。”

正式礼仪过后,云清大师和信众们唠起家常嗑。他认出前排里的一位老太太,就热乎乎地问候道:“张大娘,您身子骨还好吧?”

张大娘双手合十,赶紧鞠躬,抬起头后,流下热泪。她那张脸啊,布满皱纹,硬邦邦的额头也被苦楚刻满深纹。

“好着呢,好着呢,谢谢大师关心!”张大娘感恩戴德,又是鞠躬,念阿弥陀佛。

“身子骨好就好呀,”云清大师笑着说,没回礼,接着又问:“那件事您办了吗?”

“办啦,办啦,大师,我办啦,那天回去,一到家就把儿子、儿媳妇叫到跟前,把房产证放在他们手里,啥也没想,就一个动作......”张大娘火急火燎地汇报,用夸张的表情来体现“一个动作”的伟大意义,同时,也尽力压住内心的痛苦,弄得那张褶子脸笑不是哭也不是的。

“您看,一个动作换来解脱,就是这么简单,心外物,留不住。阿弥陀佛。顺遂顺遂。”大师这一起手念佛,所有信众集体面向张大娘,起手念佛,响起悲凉的轰鸣。

张大娘像临终前如愿解脱,涌出热滚滚的泪水,两片干扁的黑嘴唇颤抖着,喉咙哽咽,好长时间发不出声音,突然,她对苍天哀嚎:“放下啦......放下啦,解脱啦,无碍啦......”然后,身子瞬间失重,摊了,要下跪,但被早有心理准备的大师及时搀扶起来,轻轻地端平她的身体,发现她一点肉都没有,瑟瑟发抖。考虑到亲密接触会干扰她刚获解脱的灵*,大师回头看一眼小林,把这一具躯体交给了他。

大师随后对一位左眉骨长着豆粒大黑痣的高个瘦老头回礼,因为老头在张大娘左边,一直热切地看着大师,见对方终于看过来,连连礼拜加鞠躬。

“哎呦,这不是胡老叔吗?顺遂啊顺遂。”大师再施一礼。

“顺遂顺遂!”胡老叔因为个子高出人群一头,还不止,被河风吹乱了头发。他的发际线快挨着眉骨了,发量也密,染料快掉光了,头发由里向外显露出三个层次:里面是白色,中间层偏*,外表覆着单薄的一层黑发。被河风吹起后,像被掀翻的干燥鸟巢。

“令堂可好呀?”大师雍容大度地问道,相信对方九十六岁老母已大病初愈。

“老母前日已登西方极乐世界了......”胡叔说着弯下身躯,像一头默默忍受着哀伤的骆驼。

未等云清大师表态,人群便响起一阵悲凉的轰鸣。

“阿弥陀佛!”

“阿弥陀佛。”胡叔把头压得更低了,忍住泪水、哽咽和悲痛的声响,担心被母亲听见,西方极乐世界之路会中途而废。

云清大师在那一刻显得有些尴尬,心底觉得胡叔今天应该为亡母守灵,下个月再来参加放生活动。胡叔不为亡母守灵的原因是,担心自己悲痛欲绝,放生大哭,妨碍她登入西方极乐世界。对云清大师来说,这是缺乏佛法根据的民间迷信。但他现在被信众们裹挟着,不得不念一句阿弥陀佛,然后把目光落向后排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,虔诚至极的寡妇刘凤芸。她每月香火钱都在一千元以上,五年来不曾间断,捐完款,就跪拜所有佛像,祈求找到活下去的理由。其实,寺院并不赞成此类孤注一掷的求佛心理和行为,在他们看来,治愈社会创伤的方法应当在社会中找寻,在哪里跌倒,就要在哪里站起来,把佛法当成逃避的理由或迷信式的心灵寄托,是不妥当的,对彼此都不利。佛家被社会诟病,便是出于信众们普遍把佛法和寺院看成心灵寄托,一个劲地捐赠烟火钱白白供养着无所事事、对社会毫无贡献的和尚,事实则是,佛法具有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,恰恰被广大老百姓这种普遍行为所遮蔽。就拿放生功德来说吧,正典佛经中并无明晰,寺院也不鼓励,之所以在老百姓中普及,是由本土民间文化中根深蒂固的过度虔诚的心理所导致,并逐渐衍生为一种日常生活方式,与求神拜仙无异。佛教界默认放生活动,大多出于“方便法门”的思路,不脱离老百姓,结合时代性现象,由浅至深,由俗至真,与时俱进地推广佛法。他们相信,矫正桎梏在人类身上的无道劳动规则,作为佛法愿景,是一定会实现的。

云清大师和刘凤芸一碰见目光,不得了啦,她挤出来,对大师深深鞠躬,顺势跪下,磕头,亲吻“佛祖”脚面。此类突发事件,云清大师已见怪不怪。他不能把脚抽开,也不能鼓励偶像崇拜,又得把场面圆回来,于是,他淡然地对已由惊讶变为期待的信众们说:“这不是在跪我,是在跪佛。”话音一落,信众们像坍塌的城垛,全部跪下磕头,礼拜,再磕头。

刘凤芸在大师脚面上哭泣,哀求起来:“大师啊,我活不下去了,心要死了啊,活不下去啦啊,大师啊,救救我吧......”

磕头的信众有几位抬起脸,恳求大师:“是呀,大师,救救她吧,救救我们吧,活不下去了,心要死了啊......”

“是呀,大师,救救我们吧......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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